第二天，朱新城果然没有来上学，先生看看他空着的座位，象征性地问问情况后，便不再过问，继续上课了。
临近放学，先生说道：“同学们，明天就是乡试的日子了，大家一定要在规定时间内进场，带好你们的浮票（准考证）。不要想着作弊，如果被发现是要被逐出考场的，我听说有些人甚至想买通考官，然而我明确告诉你们，这是徒劳的。”
“先生，这是为什么？”一个学生问道。
“你们啊，还是太年轻了。”先生摆出一副说教的口吻说道，“在考试结束的时候，每个人的试卷都要经过封名，就是把你们的名字密封起来，使考官不知道考生是谁。有人说那可以通过笔记辨认啊，但是每一张试卷都要送到誊写官那里去，重新抄写一边，确保每张试卷笔迹相同。你们想想在这种情况下，考官怎么帮你们作弊？所以，不要想着作弊，要考出自己的真才实学。”
“是，先生。”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。
放学后，柳晏儒回到家里，收拾起明天要去考场的东西。明朝科举规定，考生必须在考试前一天进入考场，考后的第二天才能出场，也就是一场考试要考三天，而乡试要考三场，算下来一共要考九天。如此持续时间长的高强度考试，是对考生身心的一次巨大考验，很多考生都坚持不下来。柳晏儒今年是第一次考乡试，心情是既忐忑不安又兴奋不已，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么样的考验。
“晏儒啊。”刚收拾完笔墨纸砚，母亲王氏就拿了一个食盒走过来说道，“娘给你做了馒头和烧饼，还给你准备了水，够你这三天吃喝了。你记住，馒头容易坏，要先吃了。烧饼不容易坏，你可以后吃。”
“嗯，娘，我知道了。”晏儒接过食盒说道。
“好孩子，别紧张，好好考。”王氏疼爱的抚摸着晏儒说道，“哎，一转眼，我们的晏儒也这么大了，不仅中了秀才还去考乡试，想想你爹走的时候你还这么小........呜，相公啊，你一定要保佑晏儒高中啊。”
说着说着，王氏就眼泛泪花，跪倒在丈夫的牌位前，不断祈祷。看见此景，妹妹柳欣苗惊呼道：“咦，娘怎么哭了，是哪里不舒服吗？”
“不，欣苗，娘啊，是高兴啊。”王氏抹着眼泪说道。
“喂，笨蛋老哥。”柳欣雪走近晏儒说道，“你这家伙考试可别懵了，平时就一副呆样，别到时候考试考个倒数第一，你不嫌丢人我也嫌丢人啊。”
“你还不相信你老哥的实力？”柳晏儒开玩笑的说，“小小的乡试算什么，对我来说易如反掌，到时候放榜，我必定高中举人。”
“你就吹吧你。”柳欣雪讥讽道。
虽然柳晏儒嘴上说得轻松，内心却惴惴不安，特别是看见自己不在年轻的母亲和两个年纪尚小的妹妹，他感到身上的担子又重了许多。
翌日，八月初八，柳晏儒起了个大早，带上东西赶赴考场，本想着早去可以早点进场，谁知到了现场一看，傻眼了。
考场大门的长街上早已挤满了人，他们都是来应试的考生，有南京本地的，也有周边州县的，从街头到街尾，排得水泄不通，还有不断扩大的趋势。柳晏儒踮起脚尖，朝着前面的人潮观望。只见各种不同年龄的人都混在其中，既有三四十岁的青壮年男子，背着行囊焦急地探头观望；又有六七十岁的须发皆白的老者，在家人的搀扶下慢慢走向考场，然而像柳晏儒这般年纪的人却寥寥无几。
队伍的行进极度缓慢，除了正常排队的的人外，不少富家子弟骑着高头大马，在家丁的簇拥下横冲直撞，拼命往前挤。考场前的河上更是停满了载着考生的小船，由于地上的人太多，导致不少人滞留在船上，严重堵塞了河床。
面对这种混乱的场面，柳晏儒毫无办法，只能随着人潮一点一点地挪向考场。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，既要在人群中站稳脚跟以防跌倒，又要忍受拥挤时产生的滚滚热浪，很快他便感到头晕目眩，有种想呕吐的感觉。他强忍着，奋力向前挤去，走走停停，也不知过了多久，终于来到了考场大门。
只见几十个身穿罩甲的兵丁组成了一堵人墙，挡在大门口，每次只允许通过一个人。他又在人墙外停了许久，终于轮到他进场。他连忙跌跌撞撞地挤了出来，大大的喘了几口气，终于出来了，要是再待上几分钟，恐怕自己早已缺氧昏倒了。他连忙整理衣冠，谁知一摸，才发现衣服里里外外全部湿透了。
“浮票。”此时一个坐在大门口的人没好气地说道，他身穿青色圆领袍，头戴吏巾，一看便知道是个书吏。
柳晏儒赶紧从袖子里掏出浮票，小心翼翼地交给书吏过目。所谓浮票，就是学生的准考证，上面详细记录考生的名字、籍贯、座位号以及外貌特征，方便考官辨别考生的真实身份，以防有人冒名顶替。
“柳晏儒，祖籍山东，现居南京，年十七，面白无须。”书吏读着上面的文字，仔细的看着柳晏儒的脸辨认，“嗯，没有问题，你坐在道字五号。”
说完，在柳晏儒的浮票上盖了个章，还给了他。柳晏儒作揖行礼，拿起行囊正想走进考场之时，突然围上来四五个兵丁，大声喝道：“别动，检查！”
柳晏儒吓了一跳，连忙把行囊放在地上，任由兵丁摆布。兵丁粗暴地打开他的行囊，把里面的东西全翻了出来，一一检查，甚至把母亲准备的馒头都给掰碎了，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。之后又叫晏儒把外衣、帽子、鞋子脱了，检查有没有夹带，磨蹭了将近一刻钟，没发现有问题后，终于同意他进去考场。
柳晏儒所在的考场名为江南贡院，是这一区域最大的考场，始建于宋朝，到了明朝已经成占地三十万平方米，拥有万余间号舍的建筑群，宛如一座巨大的迷宫。柳晏儒在里面东找西找，花了半个时辰才来到自己的号舍。
这是一间高六尺，深四尺，宽三尺用砖头砌起来的小隔间，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入，三面都是墙，防止考生交头接耳。里面有两块木板，一块架在高的地方充当桌子，一块架在低的地方充当椅子。柳晏儒弯腰挤进这个狭小的空间，在里面只能坐直身子，连转身都是难事，想到自己接下来的三天两夜都要在这里度过，他感觉异常压抑。他叹着气，把文房四宝逐一摆在木板上，心想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进到考场，不由得担心自己的两个好朋友，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考场里，还是在场外排着队，拼命挤进考场呢。
想着想着，由于早起和进场的辛苦，一阵睡意袭来，他抵挡不住，趴在桌上，慢慢闭上了眼睛。
在离号舍不远的地方，有一座高耸的城楼，名叫明远楼。底层四面为墙，各开有圆拱门，上面建有三层木质高楼，梁柱交织，四面皆窗。站在明远楼上，整个考场一览无遗，是极佳瞭望点。在柳晏儒熟睡的时候，身材矮胖的人正站在楼上凝望考场，他身穿织有一对云雁的大红圆领袍，头戴短翅乌纱帽，腰中虚束素金带，脚穿黑亮皂靴，一看便知是一位四品文官。
“今次的考生比上次多了不少啊。”他望着考场外拥挤不堪的人潮，吩咐身边的吏卒说道，“通知所有监考人员，务必严格监考，如有发现舞弊者，直接驱逐出场，登记名字，永不录用。”
“是。”吏卒应道，转身退去。此时房内，只剩下三位考试的考官。
“哎呀，今年真是严格呢，文大人。”旁边一个身穿蓝色圆领袍，衣上织有白鹇，名字叫牛禹城的五品官说道。
“朝廷下来严令，严打舞弊贿赂之事，我也只是奉公办事。”主考官文长庆离开窗边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。
“谁说不是呢，自从上次乡试钱谦益舞弊案暴发以来，朝廷对考试是越来越严格。”坐在旁边的同为五品官的张戍清说道。
“钱谦益？就是那个东林党党首的钱谦益？”牛禹城问道。
“不是他还是谁？”张戍清反问道。
“哼，一提起东林党我就来气。”牛禹城气愤地说道，“自从那些东林党得势以来，我们浙党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。那些东林党整日满口仁义道德，一言不合就随便弹劾其他党派成员。诸位同僚，不是我多嘴，可是我们左迁（被贬）到南京这个地方，全拜东林党所赐啊。”
“哎，陈年旧事，提它作甚。”文长庆面带倦容，闭着眼睛，似乎不太想理这个话题。
东林党是明朝末年以江南士大夫为代表的组成的政治集团。在万历年间兴起，与其他几个以官员的籍贯划分的浙党、齐党、楚党互相争斗，导致官场一片混乱。后来新皇帝继位，东林党得势，其余地方党派均被打倒，不少官员惨遭降职，其中便包括现在负责改卷的三位浙党官员。
“文大人，怎么了？”牛禹城冒冒失失地说，“莫非是因为令嫒失踪——”
“嗯哼，牛大人！”张戍清赶紧制止，用眼神示意牛禹城闭嘴。
牛禹城赶紧截住了话头，不过为时已晚，文长庆脸色阴沉下来，仿佛老了十几岁。张戍清见状赶紧转移话题：“卑职有一事，要恭喜文大人。”
“哦？不知何喜之有？”文长庆声音冷漠的说。
“恭喜文大人担任南京乡试主考官，这必是日后升迁之象。”张戍清溜须拍马道。
“这是朝廷任命，是圣上隆恩，也是我等职责所在，何来升迁之说？”文长庆打着官腔。
“大人不必谦虚，历来科举考官，皆是朝廷重臣，特别是派来两京考场的，几乎都是皇上身边的红人。我等皆是左迁之人，按理是不可监考，但今次考官，却全是左迁官员，特别是大人您，我们浙党的主心骨，担任的还是主考官，这不是朝廷重新启用我们浙党的先兆吗？”张戍清奸笑着说道。
“这么说来，我听说最近东林党的日子也不好过。”牛禹城在一旁附和道，“自从六月份东林党人杨涟得罪了魏公公，状告他二十四大罪状以来，东林党的大部分成员都被罢免，就连首辅叶向高也觉得自身难保，辞官回家了。”
“竟然连叶阁老也.......”文长庆吃惊地说，首辅叶向高是东林党的灵魂人物，一直以来都是叶向高维持着东林党和各党之间的平衡，他这一走，恐怕朝廷的天平不再倒向东林党了。
“哼，自己作死的东林党，得罪了魏公公还想走？”张戍清轻蔑地说，“我看呐，这东林党是要完啊。”
“你们说的魏公公，该不会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吧？”文长庆问道。
“诶哟，文大人怎么可以直呼魏公公大名。”牛禹城赶紧说，“当今皇上身边大红大紫的，除了他还有谁啊？”
“魏公公是我们千万不能得罪的，这次考官任命，相信也是魏公公的安排。”张戍清分析道，“看来我们的苦日子是终于到头了，要是我们浙党想重回朝廷，必须要依靠魏公公这棵大树啊。文大人，只要你一声令下，我即刻携厚礼前往北京，答谢魏公公的知遇之恩。”
文长庆看着眼前两个只为了升官发财的奸邪小人，从心里感到一阵厌恶，不过他碍于情面，推脱道：“现在是考试的敏感时期，还是等考完再商议吧，诸位大人请认真改卷，不要辜负朝廷的良苦用心。”
其余两人还想说什么，但文长庆已经站起身，径直离开了房间。他看着逐渐变得阴沉的天空，发出了阵阵叹息。
“你在哪里啊，清影.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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